楚意从来没有在楚屏嘴里听见过关于那次事故的只言片语。

    楚屏的记忆轴上只有六岁往后的清晰记忆,而楚意四岁时就开始记事了。

    楚屏侧枕着客厅里的竹制沙发床上,看楚意打水拿牙膏准备清洗小银镯子,她双眼发直的望着头顶上缓速转动的吊扇,翘着二朗腿边想边说,“我是重孙辈里的老大嘛,二爷家的楚兵是重孙辈里的第一个男孙,那时候太爷爷还在,太阳好的时候就爱杵着龙头拐在老宅的东南角上晒太阳,家里分自留田的时候,我和小兵刚到了能自己跑跳的年纪,爸妈没有空带我,你被妈送去了外婆家,让当时还没进电线厂的小姨帮忙带着,啊,我那时候……好像挺皮的,带着小兵拿着根棍子四处赶蛇挖老鼠,老宅墙角上的洞有大半都是我领着他挖的,嘿嘿嘿嘿……”说着说着,楚屏就笑了出来。

    楚意已经听的入了迷,她记事的时候太爷爷虽然还在,但大半时间都已经躺在床上了,她没见过竖着的太爷爷,只知道那是个干瘪的严肃老头,她和家里的几个小一点的孩子都挺怕他,所以也从来没单独与他相处过。

    但从楚屏的口气里,她听出了她与太爷爷相亲的一丝意味,于是,她攥着满手泡沫边揉镯子边蹲到了楚屏的跟前,好奇的问道:“奶奶说太爷爷有一手祖传的针灸手艺,年轻那会儿有楚一针称号,你见着太爷爷那时,太爷爷应该还没老的不能动吧?你见过他的本事么?”

    十几年后的中医开始复苏,庄里好些老人在给家里孩子说古的时候都会提一嘴楚家的针灸术,不无惋惜之情。

    楚家针,上八针治病,下八针救命。

    楚屏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就收了,她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像是装满旧时历的蹒跚老者,又像是满怀着期待的嘤嘤孩童,“我……我见过啊!我,自然是见过的。”

    太爷爷的手筋被人挑过,那时候已经不能拿针了,楚屏抱着苹果从他面前过,他顽童似的用拐杖顶端的龙头勾勾她腿逗她,楚屏人小腿短,一勾就倒,小兵本来就馋她手里的苹果,就趁她跌倒时去抢,苹果是圆的嘛,掉地上自然就咕噜噜的滚远了,楚屏跟着苹果追,一追就追进了窨井粪坑。

    小兵吓的扒粪坑边上不敢动,太爷爷蹒跚着用龙头拐来勾她,然而,窨井太深,楚屏又是倒栽葱式跌进去的,哪怕前天刚清理过里面的积液,以楚屏这样的跌落姿势,余液呛她一鼻脸子喘不上气也是必然的。

    楚屏抠着竹沙发床上的篾片,扭着脸瞪着墙的一角,努力不让楚意看到她瞬间腥红的眼,“爷爷坐在老宅大门口,摆着桌子就盘花生米喝酒,我掉进去时闷在里面听见太爷爷叫他,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离开那张桌子边上一步,太爷爷见喊不来人,就自己跟着跳了下去,后来……后来我好像迷迷糊糊中见他把龙头拐拆了,从里面抽出了一根银晃晃的长针。”

    楚屏边说边伸手捂住了左胸口的位置,天池穴上的骤然刺痛仿佛还在,太爷爷焦灼的呼喊仿佛延绵了十几年仍有余音,而爷爷淡定坐着喝酒的姿态就尘封在记忆里不曾变过,“那天,二叔本来是要带我一起去赴他人生中第一场约会的,是爷爷主动留下了我,并且给了我一个苹果让我放二叔去约会,那段时间农忙,二叔负责照看我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太爷爷每天固定时间点都在那里晒太阳兼逗我和小兵背楚家的《十六针.炙王经》口诀,因为那场运动,纸书已经被当四,旧烧了,三个爷爷又都受了新式思想教育,认为那是封建糟粕不肯受教,爸爸和堂伯堂叔们又都以进工厂当工人为荣,太爷爷只能不抱希望的口述着逗我和小兵背,小兵毕竟小我一年,根本记不住,我因为想要太爷爷手里的龙头拐去捣老鼠洞,就跟着他一字一句的背过了八注经。”

    褴褛着瘦弱身躯的老中医,眯缝着一双经透世事的昏花双眸,欣喜的在重孙辈里发现了早慧的传人,虽然是个女孩,但他仍抱着能将家学传承的巨大期望,每天拖着并不灵敏的身子骨坚持到外头来等她逗她,好容易教会她背完了上半部,结果却因意外彻底毁了这个孩子的慧根。

    巨大的自责与懊悔,让老中医一病不起,从此卧床再不能动。

    弥留之际,他望着跪了一地的孝子贤孙,将那根伴了他一生的龙头拐递给了傻呆呆的重孙女楚屏。

    楚屏哗的一下从竹床上爬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及拉上拖鞋,抬脚就往后院的工具房里跑,楚意吓了一跳,攥着镯子就跟她后头追,“姐,你干嘛?把鞋穿上,那房里地上不干净,有碎木屑和螺丝钉,爸这几天一直在里面刨木头做桌子,你别踩割着脚。”

    楚爸的正经看家本事是木工,而且是很传统的老匠木工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嫡传弟子,他23岁出师,后来进了县建筑厂管的就是木工这一门的所有活计,25岁那年收了三个徒弟,27岁时楚爸就自学考到了监理工程师资格证,本来能升中级监理的,可是因为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他被压了级,所以,目前还只是个初ni监理,工资自然也比别人差了一些。

    但这仍然阻止不了楚爸的优秀,县牛首山上百年庙宇里所有的榫卯木制结构的门窗供奉台都是他带着三个徒弟一起维护修缮的,那笔私房钱就是这么存下来的。

    楚屏翻着楚爸在家的木工练手作品,一层层的木架上摆放着他自己做的小玩意,弓、箭、小桌子、小板凳,甚至还有小木人,都是楚屏和楚意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屋里的正中间有一张还没完工的八仙桌,楚屏踩着还缺只腿的八仙桌往上探,在离屋顶最高的一架台子上,有一块包裹着布的长条物,楚屏踮着脚小心翼翼的将它拿了下来。

    楚意扶着八仙桌缺了一条腿的边角,撑着楚屏的腿好奇的也跟着踮脚看,“姐,这是什么?摆那上面好像很久了,我从来没见爸取下来过,你怎么想起来动它了?”

    楚屏从八仙桌上跳下来,随意找了个长条凳就坐下了,“这是太爷爷留给我的东西,你应该见过的。”说着,她就将裹在布满灰尘里的龙头拐抽了出来。

    岁月的痕迹用流光溢彩般深沉而又厚重的包浆宣誓着这根龙头拐的不凡,楚屏抚摸着楚楚如生的龙头麟须,手指头抠着龙眼那块唯一能活动的地方,凭着记忆,学着太爷爷曾经转动过的轨迹,缓缓的,将龙头与龙杖分离,中空的,只有一根筷子粗细的长条空间里,一卷薄透的裹着十六根银针的人体炙图谱露了出来。

    上面没有一个字,只密密麻麻的用弯曲点折标出了大概的脉络走向,且看那颤抖的划痕笔触,和顿点间相连的曲折,显然制作它的人正处在一个非常艰难的时刻,似留下不甘心的血泪般,苦涩而又急盼着能将这份传承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