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算逆诗,我只觉得这首诗没错。”
“没错?一字不提沈,事事皆是沈,你有几颗脑袋给人砍?”
“为什么写诗就要砍头?”
“你!”沈既明气结,他险些脱口而出你对沈家有何不满,转念一想,李龙城当然有资格不满,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李龙城,对不起李家,更对不起天下人。近来文字狱愈演愈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无论他们下笔时是否存有叛逆之心,都是无辜。
沈既明强迫自己认清现实,他的父皇兄长,乃至整个皇室宗族,皆是天下的罪人。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终日逃避着,层层自我欺骗与隐瞒令他麻痹至今。李龙城不过是戳穿了那层假象罢了。
李龙城继道:“从前我足不出户,偶尔也会偷听下人闲谈,天子脚下并不美好。百姓吃不起饭,只能将孩子卖作奴籍,宁愿让孩子挨贵族如牲畜一样的打骂,至少吃得上一顿饱饭。与此同时,殿下的梅园里栽种了数百颗价值连城的梅树。”
李龙城的话听得沈既明头皮一麻,恨不得再抽一掌过去,可他没这个脸。
“我以为,关外条件艰苦,百姓却不见得不幸福,总强得过京城。”
沈既明心头大震,这里天高皇帝远,官员亦不愿来,军务同政务一起皆是他操持,李龙城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龙城重重在地上,认真道:“龙城知错,是我口出逆言,请殿下责罚。”
沈既明没再出言斥责,也没将人从地上扶起,他缓缓踱步出了屋子,满面皆是心事。
李龙城早熟而聪慧,他竟隐隐有些预感,恐怕监天寺这一回并非虚言。
二人的关系猝不及防地冷淡下来,李龙城识时务地不再提当日之事,那首诗也被沈既明丢进火盆里烧了干净。李龙城以为自己说话太过,沈既明于他毕竟有伯乐之恩,何况他们二人相处已久,他看得出沈既明与其他沈家人不同,那番话无疑伤了他的心。出于愧疚,他屡屡想沈既明示忠,生怕十九殿下一怒之下疏远了自己。而沈既明真正的想法与之南辕北辙,在大漠待得太久,连他自己都要忘了李龙城的身世。
李龙城与沈家横着一道血海深仇,纸包不住火,李龙城知晓真相之日,他要如何自处?
他如何面对李龙城?
同年中秋,京中来信,皇帝思念十九殿下,务必要小十九回来与他同庆中秋佳节。
唯一认得出李龙城相貌的仇千盛因“醉酒失足”而死,沈既明带人回去也无后顾之忧,可他不住地犯愁,李龙城离家数年,必是想家想得紧,可他在京中哪里还有亲人,哪里还有家?
这一回再不能搪塞,无奈之下,沈既明只得踏上回京之路。
满身功勋的十九殿下时隔三
年再入京城,这是民间难得热闹的时候。一来比起其他皇家子弟,他们确实对十九殿下更有好感,二来沈既明虽是个瞎子,单论样貌还是拿得出手的。沈军入城时,沈既明骑马行在最前,缰绳由李龙城牵着,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姑娘们好奇地去看,却只瞧见一条黑绸,不免大失所望。
沈既明思绪烦乱,无心关注身外事,一个走神,差些从马上摔下来,多亏李龙城及时扶住。他关切地问沈既明是否身体不适,沈既明一言难尽地摇头,重新直起腰,只这一会儿的功夫,略有松动的黑绸从眼上滑落,露出一双木然的眼。
人群哗然,姑娘们先是一愣,随即红了脸。
沈既明只当自己一双瞎眼过于骇人,急忙重新遮了眼,吩咐队伍快些回宫,不要误了百姓做工。殊不知方才,他的一举一动落在成长中的少年眼里,染上了几分特别的意味。